愛老王,愛大孫,愛世界。

【百日喻王-86】葛生

    - 這個梗是當時四時的棄稿,為了百日重新抓回來寫,所以是簡體。

    - 然而他其實⋯⋯不是很喻王,雖然我確實是想著喻王寫的但是他承襲了我「明明寫的是喻王但彷彿一點CP味都沒有」,放眼望去只能彰顯我是個眼蘇。|||

    - 而且我真的已經成為不能好好寫東西的人,無趣冗長,沒有謙虛的成分⋯⋯我覺得我光是把他放上來就太自負了,居然敢把這種東西放上來⋯⋯大家請溫柔對待。Q_Q



              葛生


        这是一栋从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公寓,座落在距离最近地铁站还要打车十五分钟的地方。大部份有名的作家都有一些特殊的习惯,离群索居算是相当常见的一种。我深呼吸一口气,带着几分犹疑的不确定性还是鼓起勇气按下电铃。


        高老师从出道开始一直跟编辑部保持着愉快的合作关系,他为人和气,尽管早已是具有相当名气的大师之一,却依旧是新人般的客气,这点让编辑部的同事们都对他很有些好感与景仰。这次的采访任务是十足十的好差事,近距离跟大师深谈的机会不多,却也让人不免有几分压力。平时力所能及的范围总是配合编辑部种种要求的高老师,在主编提出本次访谈的时候却踌躇许久才作出回覆。莫约是展现出了几分委婉的为难的意思出来。


        初时大家有点意外,细想却很快能理解。王杰希这个名字光是读出来都带着一定的传奇色彩,而作为跟王老师真正相处过二十多年的人,对他肯定会有更多的感受——是否要将这种感受与形象告诉大家心里面必然有几分挣扎,尽管这次的访谈目的并不完全是“王杰希”这个人。


  说起王杰希,他在三十年前以《玉叶》一书得到该年度文学首奖与读者奖后忽然火红了起来。他原本写些比较尖刻的讽刺小说,却带着孤芳自赏的味道,无论是用字还是架构都有些艺术家过分精巧──这是好听些的说法,更多人用奇诡来形容──不易阅读和理解。这造成他最开始的几年虽然得了许多小奖,始终也只能在大众之外流行。


  《玉叶》是王杰希第四部长篇小说,被很多人形容是“终于找到了艺术与大众之间的平衡”。尽管使用了较为通俗的笔法,《玉叶》的内里依然带着他独具的社会观察和理解,本来是老生常谈的贫富不均与社会正义的问题,在该小说内却使用格外冷眼旁观的姿态描写──“《玉叶》的每一个字都是冷的,但又是那么精确,精确地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形容……于是这冷与精确竟在中性的叙述中让人格外看见了这个社会的现实与残酷,并从中生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美感。”这是当时文学奖评审给《玉叶》的评价,恰如其分。


  那本大作我高中的时候拜读过一次,不喜欢里面太过尖锐的冰冷文笔。可在大学的第二年再次阅读时,却忽然能够领会该书何以如此撰写的用心良苦。再后来我阅读了王杰希的其他作品,才发现《玉叶》已经可以说是其中最为温柔的一部──其他作品中所蕴含的尖酸与苛刻带着更加直面的讽刺。

  对这类型的作品我始终说不上喜欢,然而作为文学院的学生却还是倾慕这样的恣意跟任性表达的胸襟与能力。


        我还兀自沉浸在记忆里面,门已经被打开,高英杰穿着浅绿色格子衫跟卡其裤,他身高很高,却不给人任何一点压迫感,鬓边几许白了的头发也没有特意染黑,格外有亲切感。


        “是〈文艺春秋〉的程小姐?”


        “是的,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碌的时间还来叨扰您。”


        “哪儿的话,”他很快地说,“这儿交通比较不方便,劳您走这一趟了,请进。”


        与公寓不起眼的外貌相比,内部的装潢很有些家的气味。客厅没有摆电视,一般人家中会放着电视的位置被一幅裱框书法作品取代:小篆写成的“慎独”二字,旁边放着两盆银柳。米黄色布沙发,木制自带茶具的茶几——深棕色的茶壶壶嘴正冒着袅袅白烟。


         “这是白毫乌龙,又叫蜜香红茶,”他说,温柔地递过茶杯,“老师以前很喜欢,您可以喝喝看。”


        茶水尚未沾唇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我惊讶地说:“真是蜂蜜的味道!”


       “是啊!很神奇,没有甜味,却闻着就像掺了蜜一样。”


        高老师看起来心情很好,他低着头认真地算热水沸腾后关水的时间,茶叶浸泡在热水里面的时间。琥珀色的茶汤带着隐约的香味在空气中隐隐飘散。


       我有点不好意思打断他的专心,却又不得不,“真是非常感激老师您答应接受这次的访问。”


       “不会,”他柔和地说,“在王老师去世十年以后的现在您们还能这么有心地为他做纪念,反而是我要感激贵刊。”


       “我们从头开始可以吗?”我问,“……您介意我录音吗?”


       “当然,您请便。”他一边帮杯子里面重新盛上茶水,“我跟老师正式有了接触其实也是在他写完《玉叶》过后。如您所知,《玉叶》是老师转型后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在那之后他开始比较愿意站在台前来,过去他一直都是比较神秘的形象。”


     我笑了笑:“对我们而言,王老师无论何时都相当神秘。”


     “啊,也是。”高老师跟着笑了出来,“不过我可以骄傲地说,在《玉叶》以前我就相当喜欢王老师,即使在他不认识我的时候,用年轻人的话是『脑残粉』吗?”他说那三个字的时候微微偏头看看我,这种词汇从高老师口中说出来有种奇异的趣味。


      “也因为这样,我大学写了很多信给他……那时年轻,被深深感动以后总觉得非得写点什么做回馈。开始用电子信,后来又改用手写。王老师前期的作品我都很喜欢,那样的喜欢全部都变成了文字写在信纸上……现在想起来写给他的都是很幼稚的想法,”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直没有给我回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坚持着继续写信。”


       “在那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写手写信了吧,您的心意他肯定也接收到了。”


       高英杰没有回应,拿起他早就放在旁边的牛皮纸袋递给我,纸袋沈甸甸的,“《玉叶》出版以后我收到老师的第一封回信……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过去写的每一封信他都仔细地读过而且收好,都在这儿。”他示意我打开牛皮纸袋,纸袋里面是一封封仔细收整好的信简。“他说他是没办法在写作过程中重新回溯以前作品的人,所以直到写完《玉叶》才能好好地回信给我。他很高兴有人这么认真地读他的作品,在信末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说随时欢迎跟他讨论。”


       “这就是您们联系的开端吗?”


       “不完全,我拿着号码觉得非常惊喜,不过一直没能提起勇气拨出号码。”高英杰露出有些腼腆的笑意,“您知道,那时候王不留行对我而言像青春期的偶像一样。我犹豫了很久,最后传了一封简讯向他致谢,之后也一直维持通信的方式。”


       “后来真正见到王老师……”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措辞,“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打电话给我,是他当时的编辑。他们合作的很好,私交也不错……那位编辑与我大学同校系,我后来一般喊他学长,学长知道我一直给老师写信,怂恿着他跟我见面的。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很感激他。如果不是学长居中牵线,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勇气拨出那通电话……而老师在这些地方比较不同,他以为他给了电话,我既然没联系肯定就是对深交没兴趣。”高英杰说着弯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您知道,老师是那样的人,所以他觉得全世界都跟他一样。”


         我想了想王杰希的文风与在过去访谈中的形象也忍不住跟着笑,“王老师不需要这些。”


         “是,王老师不需要这些。”高英杰很喜欢这个说法,“那次见面我们约在城中的咖啡厅,中央地铁旁公园二楼的那一间,一楼总是有人会摆摊卖自己出版的诗集。我还记得是三月的下午,山樱花开得正好,从地铁走到咖啡厅沿路都是红色的花瓣。我提早十分钟到,不过开门的时候老师跟学长已经坐在里面了。


       “说了您不要笑话我,真是直到今天我都还能记得每一个细节:老师穿着一件灰色高领针织衫,学长坐在他对面,看起来都相当年轻俊朗——其实那时老师也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店门上挂着一个铃铛,推开门的时候那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他们两位一起转过来看着我。咖啡厅就他们两个人。我局促地笑了笑,学长先举起手招呼我过去坐,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餐厅的背景音乐放着张国荣的《追》,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穿过玻璃窗洒进来,光线很好。老师没有笑,就那样看着我,眼神很锐利。我一步步走过去,紧张地手心都出汗。


       “是老师先开的口,他问我:『你是高英杰?』我连忙点头,他又看着我几秒钟,然后说:『比我想像的年纪更小。』学长坐在对面看我恍恍惚惚的样子一直忍着笑,听见这话轻笑起来,这一声笑让老师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也没管,就着原本弯弯的眉眼对我说:『小高先坐下来再谈吧?』又要张了菜单过来。


       “有学长做中间人,后面谈话就顺畅很多。我其实还是很紧张,不过学长是很擅长调节气氛的人。我那时候也傻气,背著书包,里面是厚厚一叠老师过去出版过的书……王老师看见很意外,问我:『你是要签名?』他不笑看起来很严肃,一问我这个问题我便说不出话来,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是很失礼的,结果书拿出来也不是收进去也不对,不尴不尬的。”


         高英杰说到这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他在回忆过去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面盛满明亮的光采。这些年来跟高老师的相处我一直觉得他是很温文儒雅的那种人,文风也温柔细腻……怎么说,看见这样的人津津乐道地阐述自己的记忆,有种微妙的感觉,却是好的事情。


        “最后是学长解的围,他朝老师调侃:『就要你多笑笑,你看人家小高都给你吓懵了。』我赶紧摇头说不。结果老师听见那话很快放松了表情问:『签扉页行吗?』我马上递过去——老师写字快却很好看,他签的是本名,压了日期——我拿回书来捧着又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里。然后听见老师嘀咕:『都写过回信给你了,怎么还要签名。』


        “我想说不一样的,可是太紧张,话卡在喉头说不出来。学长却极自然地接过话头道:『这怎么会一样。』老师露出无奈却又随你们罢的表情……那时候我是真的很感激学长的,他不是那种一直说话抢风头的人,但却总是能巧妙地在每个可能尴尬的时间起到圆润的作用。那天后面我们讨论著老师的作品……尤其是最开始晦涩难懂的那几部,《七日》《以太》《无尽藏》,在老师面前说自己的解读其实是很羞怯的事情,但那时候气氛真是很好,连我也忘记了胆怯。”


        高英杰说完这段话,站起身来从茶几旁搁着的小柜子拿过一本书给我看。是初版的《以太》,他翻开书的扉页,因为岁月的缘故而有些边缘有些泛黄的纸页。王老师的签名我以前也看过,这张也是他一贯的风格——高老师看着那纸页眉目都有些温柔的怀念。


        我安静地看着他再次收好了那本书,直到高老师朝我鼓舞地笑了笑才又提问:“王老师是会对自己作品侃侃而谈的人吗?或是他聆听您说话的时候更多?”


       “他很喜欢听我说。”高英杰回答,“他通常就坐着,看着我,手上拿着他习惯用的那支钢笔,面前摊着一本小册子。他不是那种字句都抄写下来的人……但有时候,我经常也不明白是什么触动了他,他会快速地写下一两个字词,不一定跟我说的有关,他就是想到。”

        

      “那一天也是这样?”


      “那一天比较不一样,因为我准备了很多问题想要问……我的阐述很大一部分是对作品本身的问题,您读过也知道,老师早期的作品有很多模棱两可的部分,尽管能理解他的留白也许是要给人思考的空间,我却固执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我试着想像了一下高英杰执拗地向着王杰希问问题的样子,却又有种奇异的不和谐。他好像也感觉到我这时候的想法,看着我腼腆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有学长和缓着气氛,那天的老师看起来格外亲和,我也就胡搅蛮缠起来。老师原本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他的想法已经写在故事里,再次说出来,三言两语肯定与原本的意思有所偏差。我像是能明白却又不能明白……


      “可老师最后还是回答了我。”他笑了笑,“他其实是外冷内热的人,心软也照顾我们这些后辈……这自然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但是那天他相当认真地,一一仔细说明了他的想法,故事为什么这样安排转折……老师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的逻辑都不是一般人通常能想到的,然而一旦被他梳理过,却都能够自洽,真的获益良多。”


      “是呀,”我附和,“王老师的作品每次看都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那咖啡厅是他们俩都很喜欢去的地方,平时老师也会在那边写稿子什么的。他们都是K大的毕业生,我那时候正在念K大,K大跟中央车站不过四站的距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之后我也经常过去那里待上一天。咖啡厅一般都很安静,大部份是老师一个人坐在里面,我既兴奋又忐忑,正犹豫是否该坐在角落的位置,老师却很自然地收拾桌面给了我他对面的位置。


      “我本科系念的是中文,这点跟学长一样,那时候在读声韵学……去咖啡厅的时候我带着一本老师的小说,一台笔记型电脑与董同龢先生的那本《汉语音韵学》,”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声音都轻快起来,“老师本来是不管我看什么的,有次大概稿子写乏了,他也好奇地翻了翻董先生的那本大作,然后他问我:『这有趣吗?』”


        我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出来:“……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都能理解共同的痛。”


        高英杰也笑:“是啊。可是我一下愣住了,脑子还没转过声音就先出来了,我说不怎么好玩……说到一半又怕被老师轻视,他却只是认真地读了读,然后说:『是不太有趣。』”


       我想起王老师照片中严肃的眉眼,过去他一向被认为是比较充满传统文人感觉,但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他又很不拘小节——这个不拘小节在初时吓坏了很多人,甚至被曲解成轻慢——我读过一些关于这类的批评,但这样的说法却站不住脚。


      “后来……您也知道,《玉叶》在隔年得了奖,老师也是在那之后真正大红大紫。其实小说家的生活是很辛苦的,《玉叶》以前,老师还有一份研究助理的工作——《玉叶》的成功让他辞了工作专心的写作,也是在那之后老师进入大家一般称为黄金时期的创作周期。”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啜了一口茶,我趁机询问:“大部份的人都认为《玉叶》展现的是王老师在大众与自己作品的平衡……在《玉叶》之后的几部作品,他也一直将这两者把握的很好。不知道您作为一个读者,以及作为老师的朋友,怎么样看待老师的转型?”


     “王老师的转型其实对读者而言是件幸运的事情。在《玉叶》以前,其实老师的作品还是比较毁誉参半的,温和一点会评价他『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您读过资料,大概知道老师早期的作品得过很多文学比赛的奖,但都是很艺术性的,销量不是很好……这招致很大一部分的人对他的不理解,觉得他是在卖弄文字与设定,也有人说他就是个奖金猎人。”


     “那是不公平的评价,然而即使到现在都还是有……”高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罕见地露出了几分不高兴的表情——不是真的非常明显,然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睛,拿着茶杯的手指轻轻转着杯身。“我始终觉得那是没有仔细阅读过的人才会轻率做出的定论。诚实地说,老师早期的作品确实不好读……不过那是他最自然随性的状态写出的文字。”


      我有点惊讶高老师会说出这样一段话,“轻率”两个字对一向温和的他而言是相当重的字眼了。


      高老师说到这里放下杯子,“这也是为什么我用幸运来形容老师的转型,我觉得转型对老师而言其实不是很困难的事情,那像是一种调整。我有时候觉得老师像是在其他星球生活的人……他的转型其实是把他的思想换成大部分人能理解的方式阐述,而如您所知,这也让他后来取得相当好的回响。”


     “我注意到您用了『调整』这个词汇,考虑您前面以『幸运』来形容王老师的转型,这是否代表在您的理解里,王老师不是有目的性的转型,只是他直到《玉叶》才发现别人可能不容易理解他的作品?”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您太敏锐了。”


      “那么您觉得可能是什么让王老师发现这件事情?”我仔细地修正了问题,“……也许是我个人对王老师理解的偏误,但是王老师看起来并不是真的很关心他人对他的评价?我是有点难以想像王老师会是为了被大众理解而做出改变。”


        “他不是。”高英杰听见这段评价很愉快,“……不,这不是指读者对老师而言不重要,他很高兴听见其他看法,也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作品的误解,只是在他写完的时候对他而言这部作品也已经结束了。


        “像上面所说的,我是在《玉叶》以后才认识老师本人。所以对于老师当时转型的原因我也没能真正的参与,这下面仅仅是我个人的观察与想法。我是在后来几年的思考与重复阅读中才发现老师当年之所以选择改变写作的方式,并不是源于没有人理解……恰恰与之相反,也许正是因为有人读懂了老师的作品,所以他才能够改变。”


        “有人读懂了?”


        高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微笑。他指着客厅底端那幅书法字说:“那是老师写的字……其实这里就是老师买下来的地方,就在《玉叶》大卖以后不久。老师经常自嘲说他是传统的中国人,没有土地心底就不安稳。后来我们讨论的地点也从咖啡厅转移到了这里,我大四的那一年,侥幸得了那次的B市大专文学奖首奖,老师看过以后问我有没有其他的作品……真的都是些很青涩的故事,尽管我自己很用心写,却有自知之明。可是老师告诉我说他很喜欢。


      “您也知道,中文系毕业生出路是很不好找的,尤其在中国这样理工至上的地方。我大四毕业时已经先往好几间出版社投过履历,但是纯文学的工作开缺一直都少,那一年根本没有。我最后找一个体育杂志文编的工作,不过志趣不合,加上工作忙碌,相当痛苦。最难受的是为了现实的柴米油盐奔波耗尽了气力,真正想做的事情变得更难以执行。


      “我还是很努力地保持着写作的习惯……也许一天几百字,很少,那更像是一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初心的做法。老师那里我能去的时间真的是急遽的减少……老师问我说是不是一切都好,我不谈这些,可是他似乎都观察到了。”

 

     高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如果摊开履历,大部份的人都能认同高英杰是非常幸运的作者,他很早得到王杰希的赏识,后来的几年一直待在王杰希身边——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是的,后面的事情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老师问我要不要去他那里,他说他正好缺一个助手——他其实并不缺,是我需要一份助手的工作。可是那是老师的温柔,他甚至为我也整理出一间书房,老师平常不真的吩咐我什么事情,多半是为他的作品查一些背景资料的整理……老师虽然想法天马行空,在背景架构的设计上却非常严谨。那真的是非常幸福的日子。


      “也是那时候我发现学长跟老师比我以为得更加亲密,学长经常会来老师家里坐上一整天——通常是周末,老师写故事的速度很快,但是改的速度也快,往往一个章节他会反覆写个三四种不同的风格出来。他也会问我有什么想法,可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对我而言只要老师写的都好,一个版本有一个版本的好,白月光跟硃砂痣的差别而已。


      “学长就不一样了。您听我说也大概也能感受到,学长平时非常温文儒雅,而且在关注他人情绪这点上特别擅长——能让任何人跟他相处的时候都觉得舒服,学长就是那样的人。不过他跟老师讨论作品的时候相当敏锐,我特别敬佩他这一点,他能够准确地在每一个不同版本中抓到老师希望表达的细微差别……他也是能够理解那些细微差别,并从那些差别对整体故事的影响作出评价的人。”


      高老师话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像是鼓励我说出我的想法,所以我开口了:“……您认为《玉叶》的转型有一部份的原因能归功于那位『学长』的建议吗?”


     高老师垂下眼帘,低声笑道:“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因为老师第一次真正收到了建议——平行于他的建议。老师即使在《玉叶》以前也早就是各类文学奖的常胜军,关于他作品实质上具建设性的批评并不算少,只是大多数都是源于更有经验的、上一辈的老师们——我觉得老师也许也困惑,尽管困惑这个词听起来与『王杰希』多么不搭,他不能肯定他的作品被指出的那些问题是因为世代之间的隔阂或是其他。


     “然而学长是非常有天份的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学长就像是伯乐一样。即使是普遍被认为最不好理解的《以太》跟充满实验性质的《七日》他都有自己独到的想法——他不是一味地接受所有老师的观点,可是光是他能够理解九成,并与老师讨论,对于一个作者而言就已经是多么大的幸事。而正因为这样,他跟老师的讨论也才有意义。《玉叶》与之后老师的转型我认为很大一部份也许正是源于他们的交流。”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位学长现在还能联络得上吗?”


     “在老师过世五年之后,学长就移民去美国了。”高英杰说,“……老师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一直以来都把我当自己的孩子般看待,老师过世以后甚至直接把这幢房子留给我。以前老师还在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在客厅读书,或是听学长买回来的唱片——学长迷恋黑胶唱片的温厚,老师也在书房的一角落买了防潮箱专门给他放唱片。他们俩都很喜欢听六零年代的摇滚,Deep purple,Beatles……


      “想想真是很好玩的,他们两个人就那样一人坐在这客厅的一角——像我跟您现在这样,放着Deep purple那张〈Fire ball〉,各自却读着各自的书,我有时候也会一起坐着,但每次听见那些唱片,都觉得像学长那样的人会喜欢这样的音乐是很有意思的事,反而是老师喜欢我不感到讶异。老师过世以后主要由我负责收拾跟整理,学长也陪着我,那时候整理唱片我问学长要带回去吗,他笑了笑说不了。


      “老师过世的那年五十四岁,我认识老师在他三十五岁那一年……那时学长跟老师已经很熟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老师写出《七日》没多久因为采访便牵上线,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老师过世的时候我非常伤心,连带着很多应该做的事情都忙乱起来……其实学长肯定只会比我更多难受,但是他一直都很沉稳,老师的父母过世一段时间了,后来葬礼和其他琐碎的种种事情多半是由学长提醒着我才一一打点好的。”


     高老师说到这里,温柔地问我:“……妳是为了《葛生》而来的吧?”


     我有些惊讶他主动说出这本书名,却仍解释:“这次主要还是为了王老师的十年冥诞做纪念。主编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也很希望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出版《葛生》……只是谁也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以这样的一本作品存在。照您这样的说法,王老师真的写过《葛生》?”


     高英杰所提的《葛生》是一部传说里的作品——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它有名字——在主编告诉我的资讯中,王杰希有一本尚未出版的小说,没有出版的理由众说纷纭,一说是王杰希没来得及写完,另外一说则是写完了但王杰希还没有修改完善……无论如何,这样的一篇稿子都是很多人很有兴趣的项目,但谁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


     高老师神秘地笑了笑,眼睛看着放在桌上的录音笔,我会意地关上录音键。他这才徐徐的开口:“《葛生》是存在的,不过我想不是您们期待的作品,从本质上而言,他也不能算是只属于老师的作品。”


     我讷讷地问:“另一位作者是……那位学长吗?”


     他笑意更深。


    “《葛生》一共由二个部分所构成,第一部分是老师过去跟学长通信所留下来的文字,里面大部份是老师对于自己过去作品的理解跟想法,而学长的回应与思考跟老师的说法相映成趣。第二部分则比较私人,集结的是老师的日记,他与学长之间的私人信笺。整本内容的编排与选择跟资料来源都是由学长自己处理,他甚至提了序。


    “……学长离开以前把《葛生》全文与著作权都让渡给我,而《葛生》是他跟老师一早说好的事情。学长的意思是,要怎么处理这本书他都没有意见——我对此相当犹豫。《葛生》对于过去喜欢王杰希作品的读者而言也许不会是一部好作品,他是很直率的,很清晰的,非常像个『普通人』的王杰希,习惯他平常风格的读者或许会觉得这样的王杰希令人失望,相见不如怀念。


     “但是另一方面,我作为个人,作为一个喜欢王杰希本人如喜欢他作品的读者,《葛生》太温柔美好了……我觉得也许只有学长能展现出这样的老师,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我好像都能想像老师提笔写下那些话语的样子,老师说明他的想法的方式……即使是跟老师相处的二十多年,我也从来不敢以老师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然而在第二部分的日记中却能看见另外一个老师。”


        我说:“……我想作为读者的每一位肯定都会对这样的王老师很有兴趣。”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也是我犹豫的点,这是一本对『喜欢王杰希本人』的读者才有意义的书,而作为文学作品……他是不合格的,学长也明了这一点,他当时就不是以此为目的完成《葛生》,而这样的一本书的出版并不适当。这也是我在反覆思量以后觉得不能交给贵社出版的原因。”


      我愣了一愣,高老师突如其来的断然拒绝让我吃了一惊。他却从容地接着说下去。


     “然而我之所以最后选择接受这样的访问,也不免是带有几分私心。


     “《葛生》虽然在我个人的评估之后觉得不适合作为正式出版物出版,但在老师逝世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也还是希望能够用某些方式来做出纪念——学长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纪念方式——而我虽然始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来决定如何处理这样的一份心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却依然希望能为老师做些什么。


      “所以我打算由我这里自己印刷《葛生》,可能还要麻烦贵社在刊载这一期访谈的时候一起提供简单的信息……欢迎所有想要索取的人来信给我,成本都由我这里负担。也许会给贵刊造成不小的麻烦,然而这算是我一点点的不情之请,也是我个人的任性,麻烦程小姐代我回去询问。”


       ……高老师这样的想法完全出乎了我原本的意料,然而他看上去坚定而认真,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他经过无数日子反覆思量才想到的最好方法。我沉吟一会,也不免在心中为他与那位“学长”的心意触动,我轻轻说:“我会去跟主编说明,我会尽力替您争取。”


        他笑:“麻烦您了……听我这样唠唠叨叨一下午的陈年往事,还要勉强配合这样的任性了。”


       他说完话,我们都知道这段访谈结束了。高老师一直送我到门口,暮色已经悄悄降临在这个地方——因为毗邻着山的缘故,这个时分已经有些微的凉意。我向高老师鞠躬道谢,他也朝我颔首——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刚刚一直在我心底的那个问题。


       “《葛生》这个名字……是由那位学长订下的吗?”


        夕阳那么好,即使即将隐没在远山之中也拉曳出一片彤红色的彩霞。高老师看着我,短暂的几秒钟,然后他温和地微笑。


         “是的。”他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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